高冷景

【火灯】以讹传讹

1.

魔女收留了濒死的孩子，这是故事的开始。

“为什么都说你不老不死呢？”女孩锲而不舍地问，清澈的眼眸中泛起小小的波澜。

魔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的问题很多。”可女孩的好奇心过于强烈，当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充满期待地凑过来又垂头丧气地退回去时，凤凰火竟生出几分负罪感。“我的身躯不过是一团火焰，火只有熄灭，没有死亡。”

“你是火焰。”她忽然笑起来，明亮的眼眸点缀着她的笑容，“难怪你的手这么暖和。”她脚步轻快，走在凤凰火前面，在她身上凤凰火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就好像昨天的事不曾发生，她也不曾一只脚踏入天堂。

凤凰火没有答话，只上前又牵住她的手，在雪中拉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长长一串脚印留在身后。女孩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一会问凤凰火的火能不能变色，一会又问如果用纸糊在她四周是不是就能得到一盏长明灯。凤凰火哭笑不得地想，原来被收留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接近城堡的时候才换了提问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凤凰火问。

“青行灯。”她答道，不带丝毫犹豫。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或是说，曾经的名字。但既然她愿意这样称呼自己，凤凰火也不会追问到底。她的过去凤凰火无意打听，从此刻起，她的身体与生命皆属于魔女，她是魔女的奴仆，她叫青行灯。

2.

凤凰火很快发现，青行灯比她更像一个怪物，仅仅几天的时间她便能喊出这附近每一个僵尸和幽灵的名字，亲热得像是旧识。青行灯的故事终于有了听众，尽管听众们长得奇形怪状，有的没有眼睛有的多了尾巴，但青行灯毫不介意。魔女的城堡变得门庭若市，每晚都有新的的面孔出现，他们闻风而来，在故事会结束后尽兴而归。一年年过去，听故事的妖怪变成故事中的妖怪，而讲故事的人则长得与凤凰火一般高。

当青行灯提到她要外出一段时间时，凤凰火没有太意外，她已经把方圆百里所有的传闻轶事编录成上下五卷的书册供怪物们传阅，是时候出门走一走，去到更远的地方，把故事讲给更多人听，以及去倾听、去收集一些新的故事。

“什么时候回来？”凤凰火问。

青行灯笑着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出发了，凤凰火化作天边的火烧云，目送她的女孩翻山越岭。直至青行灯的背影匿入夜色，凤凰火才回到她的城堡。她走了，城堡冷清得像壁炉里熄灭的炭火。

许多天之后，大约是二三个月，一只小狼人在门前探头探脑，被凤凰火抓个正着。小狼人一边哭嚎着“魔女大人饶命”，一边挥舞爪子里捏着的信笺。凤凰火冷冷看他一眼，自己只是随口问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却把它吓得魂飞魄散。欲将新调制的治胆小的药水分他一些，然而信封在风中一翻，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凤凰火的手抖了一抖，玻璃烧瓶险些摔得粉身碎骨。

凤凰火放走了小妖怪，坐在窗边读信。从前她的字铺陈在白纸，写的是别人的生平，而今终于轮到她青行灯本人。青行灯在信里说，她辗转几座城市，混迹于市井，收集了不少趣闻，纸上难以叙述完整，待她回来后再细细讲与凤凰火听；凤凰的传说她也时时留意，定会为凤凰火打听出她想知道的一切；她过得很好，望勿挂念，只是每每在其他地方的城堡高墙下走过，总会想起她们的城堡。凤凰火捏着信纸，指尖因那句“无一能及”而升温，所幸烧起来之前及时松手，这才得以将这第一封信留下收藏。

3.

青行灯的信由不同的怪物送来，她们说这是听故事的报酬。一只吸血鬼自封为百物语之主的忠实追随者，三个僵尸对她的故事赞不绝口，凤凰火不动声色地打听她们的籍贯，借此推测青行灯的脚步延伸向何处。魔女的香水起了作用，木头腐朽的气味遮掩了人味，没有怪物能察觉青行灯的真实身份。

青行灯走后发生了许多事，但在回信中，凤凰火从未提起过。无知的人类冲进城堡将她带走，绑住木桩上，点燃木柴堆；失控的巨龙降落屋顶，口吐火球，将方圆百里烧成一片焦土；天雷降世，劈开三百岁的老杉树，山火肆虐，遮天蔽日。这些琐事不值得浪费笔墨，凤凰火的回复如公文般板正。“已阅，诸事如常，汝自珍重。”

这些事在魔女眼中算不得什么，可换个视角，便又是一桩奇谈。魔女不老不死的传言被一再验证，她能在人类的围攻中化为青烟全身而退，能毫发无损地驯服桀骜的龙，能轻轻松松将山火收入囊中。一个怪物告诉另一个怪物，另一个怪物再告诉另一群怪物：火魔女神秘又强大；火魔女冷漠不近人情却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拯救生灵；世间再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除了水魔女。

强者立于群山之巅，总归是太孤独，也许出于这种心理，好事者杜撰出“水魔女”这号人物。最初的版本里，她是火魔女的好友，后来友情变味，知情者爆料出她们相爱相杀的过往，到最后，从路上随便揪一只小怪物出来，都能听他把魔女的情史倒背如流。

这一天，凤凰火捧着一本书，表情越来越严肃。忽然书页被影子覆盖，凤凰火抬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4.

她变了许多。留在凤凰火脑海中的，总是一个瘦削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奔向外面的广袤天地。青行灯离开时，才刚刚过完她的十八岁生日，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在魔女漫长的岁月里击不起一圈涟漪，之于人类，却是几番惊涛骇浪。

青行灯回来之后，还和往昔一样，在凤凰火做实验时充当她的副手。药剂咕噜咕噜冒泡，凤凰火在酒精灯的火光中用余光观察身边人的变化。她的长发垂在脑后，身材也更柔软，行动如风，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干练。凤凰火将一支试管递给青行灯命她洗净，她笑着应了一声遵命，接了东西转身就去，可她的眼神让凤凰火动作僵硬。

如果凤凰火在成为魔女前多做几年普通人，她必能早些明白青行灯的眼里蕴藏了何种秘密。可她没有。所以凤凰火只能困惑着，困惑着进食，困惑着入睡。她苦苦思索，既想不出青行灯身上有什么一直吸引着她移去视线，也不明白自己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原本魔女的世界里只有追寻凤凰这一件要事，简单有序，清晰明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青行灯的许多事情都让凤凰火看不懂：早晨起床后总能看到她系着围裙在灶台间忙碌；午后小憩初醒，一杯水温刚刚好的茶水立刻出现在手边；她又在月亮升起时分享怪谈，可听众除了凤凰火再没有第二个人。

不，凤凰火心想，奇怪的不止是她。吃着咸味煎鸡蛋并满口夸赞青行灯厨艺的自己很奇怪；接过茶盏时因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而打翻茶盏的自己很奇怪；在月光和星光下听着她说到“她爱上了他”，心脏猛然一动的自己很奇怪。她与青行灯之间，多了些别的东西。风雪里差点死掉的女孩，被怪物们团团围住却毫无胆怯的少女，在凤凰火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成长为如此富有魅力的女性。

5.

“今天我要说的故事，大概你也知道。我一路走来，听到的尽是她们的故事。”又一个夜晚，青行灯随手拿起凤凰火翻阅过的书，垂着眼睛开口讲道。

凤凰火微微一笑，“说来听听。”

“火魔女和水魔女，听说过么？”青行灯直直望过来，脸上是让人无从捉摸的笑。

说到这个凤凰火颇为无奈，她从地摊买来的书里指名道姓说自己有一个诨名“水魔女”的好友，可实际上在凤凰火心里能称得上是好友的，唯有青行灯一人而已。世俗文学的作者大多留的笔名，凤凰火难以找上门去和人家一五一十解释清。于是传言就这么愈演愈烈，甚至传到了青行灯耳朵里。

“她是你的挚友，她背叛过你又在关键时刻保护你。别人说的，总会有错漏，我想听听你的。”青行灯拿出纸笔，作势要亲自书写凤凰火的传记。

“故事多为谣传，而事实最是无趣。你是百物语之主，你应当很明白这一点。”

“哦？”青行灯眼波一转，脸扭到一旁，“我不明白。我想听你说。”

她胡搅蛮缠的样子让凤凰火心底的记忆逐渐复苏。她联想起作为人类时闺中好友陷入爱恋后是怎样与她的心上人说话，而她的心上人又是怎样迅速平息这场吵闹。

于是凤凰火起身，吻上青行灯的双唇。“看啊，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在亲吻时模糊不清地说道。

END